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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偶像:年轻人的解忧杂货店

2024年11月16日,Clover组合在上海演出(受访者提供/图)

“他看到我了”

周六早上,22岁的酥子6点多起来,7点多到实习公司,紧锣密鼓地做周五深夜才临时安排给她的视频剪辑工作,好不容易在下午1点多完成,在实习群里向上司汇报后,就小跑着从公司出发去地铁站。

每周,酥子迷恋的地下偶像团体会在城市的不同商场演出,她也跟着去不同的地方。出了地铁,酥子继续小跑前往这座比实习公司更偏僻的商场,她喘着气赶上了喜欢的Clover组合的演出——这是一场不需要门票的拼团表演。

在商场一楼的简易舞台上,她看到了喜欢的小偶像艾斯,他摘了眼镜,戴了唇钉,穿了一套白色的新行头。

酥子从湖南长沙的学校到深圳实习,再到广州,这份实习工作原本说是做广告编导,结果被安排打电话拉客户,她觉得自己像广告推销,不断给企业打电话,被秒挂,或被骂——她觉得自己被这家公司骗了,大哭一场后,被调到另一个部门。结果除了做新媒体,还是得继续在网上拉客户。

“只要没安排做视频剪辑就行,”结果,她下一场工作就被安排了视频剪辑。

她想着要和艾斯说这件事。

台上的艾斯正在专注地唱跳。他的个子不算高,舞蹈动作干脆利落,表情控制到位。演出的间隙,艾斯的目光穿过台下仅有的五六排观众,扫过了酥子。

她望着台上的艾斯,眼睛笑得弯弯的,立马转身对我说,“姐姐,他看到我了。”

上一周他们也是这样见面的。那是在广州的地王广场,这个此前日渐沉寂的老城区商场,这两年因二次元谷子(指周边产品)集市的聚集效应,在年轻人中又火了起来。周末的商场云集了各种各样的年轻人,有的人买卖谷子,有的人做COS委托恋爱约会,有的人追地下偶像,有的人聚在桌游室玩桌游。

2024年,酥子还在追韩国的偶像团体,追了好多年,跑一场香港演唱会的花费大概是六七千元。虽然追星多年的她早就习惯了这种遥远的爱和昂贵的金钱代价,但喜欢上地下偶像之后,她发现比起那些难以接触的大众偶像,还是追每周都能见面聊天的地下偶像更幸福。

五十到一百多块钱,有些甚至不用花钱,就可以观看数支地下偶像组合带来的长达三小时的表演。再加几十块钱,就能跟小偶像们合照拍立得,签名聊天,消磨一天的时间。这样的地偶活动,如今出现在上海、广州、北京、成都、重庆、杭州等城市的周末晚上。

酥子正在追的艾斯,是地下偶像组合Clover的一员。2024年7月28日出道的Clover,曾是广州第一个地下偶像男团。不到一年,广州已经有了四个地下偶像男团,第五个正在预备出道。

如今地下偶像的演出模式源于日本,相较于靠各种媒体和大型舞台传播、影响力广泛的大众偶像,地下偶像是指缺乏媒体曝光、在小型剧场或Livehouse演出活动的个人和组合。

在日本,地下偶像市场兴起于2010年。在经济下行、传统媒体格局快速变革的时代,艺人或团体纷纷以地下演出的方式出道。中国的地下偶像产业则是在2020年后迅速升温,光是2024年年底至今,就有三四十个新团体涌现。

目前,全国正在活动的上百个地偶团队中,大部分是女子地偶组合,比较活跃的男地偶团体有Clover 、All-light、Unlock 等十来个组合。男地偶市场的迅速扩张,对应着女观众的选择需求,Clover团现在已经有十多位成员,分布在广州、北京、上海三个站活动。酥子参加偶像活动、跑来见艾斯的这天,Clover的其他成员同时也在北京、上海演出。

“只要你来,他们就在。”酥子说。

自从搬到广州之后,酥子每个周末都要和艾斯见面。如果周末不出门,被工作连续压榨五天的她,基本就是在出租房躺着休息了。

特典会是酥子在每周“偶活”(同好圈对地偶活动的简称)中最期待的环节,往往在舞台演出结束后进行。这天,在商场二楼的楼道,成员们成排坐在商场提供的黑凳子上,购买了特典券的粉丝们会选择一名成员进行“拍切”(“切”来自拍立得的日语发音“Checky”):普通拍立得45元一张,合照一张,聊天一分钟。包含了成员绘画服务的“画切”则是80元一张,可以聊天两分钟——当然,如果你想多聊会,可以多买几张券,一次性为一个人买几十张券的也大有人在。

在特典会现场,光靠眼睛难以分辨谁才是小偶像。参加偶活的女生们大多精心装扮,妆容精致。并坐一排的偶像们陆续接待买了特典券来“切”的粉丝们,一个见完,就到下一个。粉丝与小偶像的膝盖近在咫尺,显然是熟人间的社交距离。在拍切时,有的聊天讲得哈哈大笑,有的并排坐着一起打游戏,有的还会像恋人般十指紧扣。

当然也会有无人光顾的小偶像,在现场“罚坐”,刷手机或发呆,听着坐在隔壁的队友与粉丝愉悦聊天。

置身这个小小的临时简陋空间,酥子看起来从容而自在,正是因为喜欢上了地下偶像,在这座陌生城市,她有了自己的流动据点。酥子先买一张券,然后进入自己的地偶空间,等待轮到自己和艾斯见面的时刻。她还会和现场追地偶认识的朋友聊天——从上班族到高中生都有,也会“切”一下其他成员。

一个多小时前,酥子还坐在办公室两眼无神地剪视频,但此刻特典会上的她看起来这么放松和幸福。今天她特意穿了一套可爱的制服裙,双肩包上挂着许多玩偶,其中一个印着艾斯的头像——这样穿是有原因的,在上周的特典会上,她穿得比较正式,艾斯很惊讶,说你怎么突然这么成熟,像一个上班族。

艾斯在团里的人气很高,“切”他的粉丝不少,终于轮到酥子时,工作人员为两人合照拍立得,并按下聊天的一分钟倒计时。

她在艾斯面前坐下。“嗨,这周过得怎么样?”

2024年10月2日,Clover组合第一次到上海演出时给粉丝的“远征福利”:只要是从外地到上海看演出的粉丝,都能和成员们免费拍一张手机合照(酥子/图)

“时间差不多咯”

在另一场地王广场的特典会上,我坐在艾斯面前的红胶凳上。

坦白说,我不太知道该怎么与这些年轻人说话。我上次来地王广场是因为COS委托的选题,当时我和编辑惊讶地发现,年轻人的整套“黑话”又换了。

我和一同前来的编辑都很拘谨。年轻人在想什么?为什么喜欢这个?我们会不会一不小心说错话?

我眼前的艾斯察觉到了这种气息,“今天是和亲友第一次来看演出吗?”听说我是湖南人后,他非常高兴地聊长沙,主动说自己在长沙读大学,学的会计,说到湖南农业大学附近的黄焖鸡米饭,当我也觉得有趣想聊时,一个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

“时间差不多咯。”工作人员悠悠地指着手机的计时。

在这场特典会上,我还“切”了另外两位成员:光洙以前在公关行业工作,新冠疫情期间自学了占卜、看星盘和看相,当场帮我看起手相,大夸一番后又望着某条线面露难色,“It’s hard to say(这不太好说)……”星一则是兼职偶像,在华南师范大学读语言学硕士,被问到“为什么选这个专业”时两眼放光,无视工作人员的计时提醒,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大段语言学学科介绍及为什么选语言学……才算结束。

正是因为演出之后有特典会,酥子才感受到地下偶像对她而言的真正魅力。

2024年8月,酥子暑假到广州玩,正好见到刚出道两周的Clover在演出,对从小见惯了韩国那套发达的、产业化的偶像娱乐的她来说,观看演出时没有感受到什么吸引力。

在演出结束的特典会环节,她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试着“切”了一次,竟然聊得很开心。当她切完别人,又再回来切艾斯时。艾斯假装吃醋,生气地说,“你刚刚去‘切’别人了啊。”

“我一下就觉得,很不一样了。”酥子说,好像突然有了一种连接感。

在第二周的偶活上,她再去“切”时,发现艾斯不仅记得她,甚至记得他俩在上周聊过的事情。聊着聊着,酥子发现他们有很多相似经历和共同爱好,他们都喜欢看动漫、爱开玩笑、笑点很像,还都在长沙读了四年大学。

也因为对应的粉丝体量小,小偶像们基本能记住常来的粉丝长什么样、喜欢什么、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以及彼此间的约定。对从小追星的酥子来说,她感受到,自己不再是一众粉丝中的某个模糊影子,而是酥子。

星一(左)和艾斯在广州地王广场的coser拍摄区。特典会经常在这里举办(张志韬/图)

暑假结束,回到长沙,酥子还对地偶的魅力念念不忘。一搜,发现原来长沙早就有地偶了,她在一场演出中遇到了来自上海女团的地偶HoshikuzuStory,“这下我才知道地下偶像的表演是什么。”

女偶像的舞台演出把酥子震撼住了。从小喜爱二次元的酥子,在那场演出中感受到了什么是地下偶像的“王道”魅力。一到特典会,酥子就赶到小偶像兮兮的队伍里站着,成了这场特典会第一个“切”她的人,两个年轻女孩愉悦地聊着天。

后来,酥子关注了这位小偶像的微博。小偶像不能回关粉丝,这是行规。但酥子发现,小偶像会定时来看她的微博,有时主动留言,比身边朋友还要捧场,也关心她的一举一动。一直追星的酥子在追到地下偶像的时候,终于有了真正的回音。

大四开始找实习工作后,酥子在广州并不顺利。她很沮丧,也有些委屈,最受挫时,也不想打扰同样在忙着实习的同学朋友,没有向人倾诉,只是自己发了吐槽的微博。结果再看微博时,她发现兮兮写了一段长文给她评论,其中有安慰、鼓励,也有叮嘱,言辞恳切而细腻温柔,因为字数多到评论区都放不下,兮兮特意写在记事簿里再截图上传。

对酥子来说,这是连朋友都难以做到的体贴、耐心和温柔。她觉得被真正关心了,甚至感受到了一种体谅和爱护。

地下偶像与大众偶像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地偶需要经常见面,需要在现场演出感受那股热情,需要面对面一对一的聊天,而粉丝在小偶像的眼睛里看到了对自己的专注和关心。

因为已经有了最喜欢的女地偶,年初回到广州后,酥子主要追男团和艾斯。周末就去偶活,特典会最少买5张,最多“切”25张。她和艾斯也越来越熟悉。

他们每周都见面聊天,慢慢地互相了解,在这个快速时代简直算得上奢侈,周中见不到的时候,也并不孤独,因为可以发微博@艾斯。

艾斯在微博上几乎是随叫随到:无论是在她分享喜悦的时候,还是在她受到挫折的时候,“不管怎么样还是酥子能做自己开心喜欢的事情呀!烦的时候听听歌,早起出去吃点热气腾腾的早餐心情就会好很多”;或是在偶活现场受委屈的时候,“心疼!酥子就是性格太好了呀!但是我觉得自己想做什么才不要管别人啊!今天我们也聊得很开心不是吗。”事事有回应,条条评论都情感丰沛、亲昵而真切。

日积月累的“一分钟”里,酥子一直买特典券,她觉得是偶像在陪伴自己,而不是以往追星时自己在单向度地支持偶像。酥子有条关于地偶的小红书有1.6万点赞、55万浏览量,配图是一沓和小偶像们的拍立得。这一沓拍立得合照,累计一万多的花费,照片上落款着不同的时间,合照最多的还是艾斯。

越是感到自己的特别和被重视,就越想要更多。地偶还有像奶茶店集赞一样的规则,线下消费超100元即可获得集章一个。5个章可以换一次手机合影,10个章可以兑换为你录的15秒音频。15个章可以兑换两个人合拍的15秒视频券。等到50个章,可以收到一封来自小偶像的300字手写信。

在地王广场的这场活动,酥子用15个章兑换了一个合拍视频的券,她提前通过工作人员让艾斯学习。视频里,她比艾斯还要高半个头,两人合跳了一个抖音舞。

“我感觉真的就像朋友一样。”在奶茶店休息时,酥子给我看他们合拍的视频,“女生和朋友在一起时,不也一块儿拍抖音视频吗?”

“和朋友拍视频还是不要钱的吧?”我说。

“是啊,”酥子转过头认真地说,“但地偶也不像朋友需要付出那么多心力啊。”

广州地王广场的舞蹈室,Clover组合的艾斯(左)和星一正在排练舞蹈(张志韬/图)

让每个人开心

“艾斯”这个艺名是临时起的,因为被老板通知要作为地下偶像注册微博时,他正想吃冰激凌(ice cream)。几位队友的名字也来得同样临时,“好像都是五分钟内紧急想出来的,后面有人想改名都来不及了。”

开始大家都把地下偶像当一个暑假兼职——招聘时,老板Eric也是这么说的。五个人到广州紧急训练一周,周末就演出。

2024年夏天,艾斯从湖南农业大学会计学专业毕业,等着9月去成都的一家live house驻唱。他喜欢音乐舞台,大学时在长沙到处跑演出和比赛,喜欢Billie Eilish、Lana Del Rey、裘德、魏如萱。当7月收到相识的演出经纪发来邀约——“地下偶像”“偏二次元”“要唱日语歌”,艾斯欣然应约,他以为这是一个在漫展演出的唱跳组合。

2024年7月28日,当广州第一支男地偶团队Clover出道首演时,五位初始成员里没人真正清楚地下偶像到底是什么。首演当日,艾斯的心态就崩了,20分钟的演出,四首表演曲目,“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多。”五个人的舞蹈动作不齐,日语歌词也没记牢,艾斯一忘动作就看隔壁,“弄得一团糟,纯粹赶鸭子上架。”艾斯在慌张中看着空荡荡的台下,观众走了几个,又来了几个。

特典会更尴尬,五个人站一排,每个人举着用来排队的“队尾”牌子,站桩一样站着,等人来“切”。成员夕诚原本就小有名气,这场来了十多个粉丝。个子小小的艾斯就在一旁站着,笑容灿烂,内心崩溃,但他自我安慰“没事,今天还有老板发的保底钱,等9月就去成都的live house驻唱”。

无人问津的艾斯就这么站了近三个小时,快结束时,终于有两个女生路过,艾斯手忙脚乱地挥手说“hello!”吸引她们的注意力,终于让她们来“切”自己,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拖着她们聊了十几分钟,“生怕她们跑了,拼命尬聊,很想和人讲话。”

终于下班,老板Eric推着蛋糕出现,说“出道快乐”,艾斯更想哭了。

“前两场真的挫败感满满,表演完之后在那站着,其实给人的感觉特别像猴子。当时确实做得也不好,舞台(表演)很烂,我也开始怀疑自己。”艾斯说。

直到一周后的第三场演出,2024年8月3日,多个广州女地偶组合的拼团表演带上了Clover。在这场演出中,艾斯总算记好了舞蹈动作和歌词,台下有三百多位观众热情捧场。演出下场后,艾斯第一次看到女地偶们的表演,被那股气势、元气和观众的互动模式震撼住了。

艾斯从没看过这样的表演,“女地偶真的是元气满满”,而台下的观众也反应热切,很多观众“起飞”——几个人举起一个人一路送到舞台前方和小偶像击掌。当女偶像唱的时候,“起飞”的观众也在以同样的节奏做出歌唱的动作,演出像是台上台下共同完成的。

此前,艾斯从未想过做偶像这件事,但这种化学反应,让他第一次有了身份认同,“就是从那个时候,哇,好像真的有种在做偶像的感觉了。”

对于地下偶像来说,平时一次拼盘中的舞台演出可能只需20分钟。而特典会往往要持续4-6个小时,等到生日场或节日场的特殊日子,可能还会通宵。

酥子和艾斯的系列画“切”,四张合照的手势拼成了“LOVE(爱)” (受访者提供/图)

一开始,艾斯很难接受别人和自己说话要花钱买券的设定,也不是特别理解别人买很多券和自己说话这件事,“当时我忍不住当面说,你在这花那么多钱好吗?”

粉丝不乐意了,“我是粉丝还是你是粉丝,花钱找你,还要听你说这个?”

“她是不是真的很需要这样的机会,跟你聊天,来获得一些她需要的东西?”艾斯说。

距离缩小,面对面聊天,意味着对方的一切神情变化都会在注视和聚焦中放大。艾斯在生活中是敏感细腻的人,如果对方说着说着,明亮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一下,他会觉得“完了”,飞速回想刚才自己说了什么。

整个特典会的四五个小时里,他的大脑都是高度专注、飞速运转的状态。绝大多数粉丝都是女生,情感丰富,表达饱满,囤积了一周的事情要和他讲,“经常是一个人跟你说完伤心的事,下一个人跟你说开心的事,情绪是没有间断的,但我都要跟上,对我来说是巨大的工作量。”

有时讲着讲着,突然大脑空白,艾斯会很慌,“哇,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钱。”他以前总是带着愧疚的心情,恨不得专门为对方唱首歌,“我应该怎么让你感觉更好呢?”

最开始,艾斯在特典会总希望多给对方一些情绪价值,努力多说一些,每次还尽量拖一下时间——因为觉得券太贵。地偶的受众基本是固定粉丝,最开始“切”时,艾斯就先夸对方,再硬找话题。

如果对方常来,每周见两三次,基本一个半月后就没啥可聊了。日常生活已经没什么可分享的了,连自己父母在哪工作、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狗这样的事都已经说了。等后面越来越熟,就可以再说说交心的话,谈谈未来、梦想,以后你想要做什么。

没有演出的周一到周五,艾斯每天都要回复粉丝@他的微博。此外粉丝在微博上发拍立得合照的“返切”要回复;平常找他分享的日常生活回复;直接批评他最近演出表现的也要回复;“安慰我”“今天很好看夸夸我”都要回复。“很多时候就是要直面粉丝的很多情绪,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都要直接面对,直接去感受。”在地下偶像的世界里,偶像和粉丝没有太多阻隔。

当粉丝越来越多的时候,艾斯光是回复微博就会耗掉一整天的时间。而地下偶像这样的互动方式,也注定其受众不能太多——正因如此,许多粉丝不希望自己追的小偶像更受欢迎,一旦粉丝增多,偶像分给自己的精力和心力就要被稀释。

许多小偶像的微博粉丝数不多,如艾斯只有八百多人关注。他的每条微博很少人转发,但评论数很多。2024年10月到12月,艾斯状态很差,一两周都没法上微博回复粉丝信息。状态越不好,微博经营越少,粉丝就会跑。“粉丝走了也焦虑,‘营业’的话也会焦虑,那段时间就是干啥都会焦虑。”

他去看心理咨询,心理咨询师听完对他说,“你这个工作,比我还要累啊。我不用让每个人开心。”

小学时他看动漫《LoveLive! School idol project》,剧情是主角们攻克了很多困难站上舞台,那个舞台实在耀眼,他被这样的故事吸引,心里一直有这样的梦想,但高三之前都没有在舞台上唱过歌——因为尖子班的班主任不允许演出。

直到高考前夕,他绕过班主任,找隔壁班同学报了学校的艺术节演出。高考一个月前,他在学校临时搭的舞台上唱了好妹妹乐队的《往事只能回味》。

大四这年,室友们都在忙着考研考公向各个大厂投简历,他在参加英国注册会计师考试,考过了四门,还有一门怎么也不想考了。在老家烟草局上班的爸爸要他考公务员,他一口答应,但收下爸爸寄来的考公资料后就没翻过。进大学后,他就想走音乐舞台这条路了。

“反而来了这边之后,我感觉好像越来越不像自己想要活着的那个方向,以前我是那种啥都不管的。”当地下偶像的十多个月里,他觉得自己过着高浓度的人生,团队在广州的每场演出他几乎都在,“还在上学的成员可能感受到的没有我那么深刻,那是种幸福和痛苦都加倍的感觉。”

“这就是做地下偶像最考验人的地方。”Clover的老板Eric说。成立Clover之前,Eric长达十年都在一个国内知名大型女团负责舞台工作。“正常舞台演出,演员只要保证走出侧幕上舞台,保持好一个状态就可以了,只要离开侧幕可以变回自己。但对于偶像,尤其地下偶像来说,这个舞台更大了,不只是有灯的地方,还有特典会、微博、各种线上,他都带着艺人身份,说直白一点,叫表演。”

酥子与小偶像们的拍立得合照,合照最多的小偶像还是艾斯(受访者提供/图)

天才的发明

日本的养成系偶像AKB48,是如今国内风靡的地下偶像沿用的一整套模式的重要塑造者。

门票价格低廉的每周小剧场模式因AKB48而诞生,瞄准的群体正是秋叶原聚集的御宅族。“握手会”这种偶像与粉丝近距离互动的形式,虽然不是由AKB48发明,但AKB48的经纪人秋元康将其系统化、规模化,推广成偶像产业的核心商业模式。“握手会”从“附加活动”转变为偶像经济的支柱。

从出道的2005年起,AKB48就将“握手会”纳入了单曲唱片的销售体系,粉丝只有购买CD,才能获得跟偶像们握手的资格,1张握手券可以跟偶像握手10秒钟。

“握手会”的普及是日本偶像文化“可接触性”理念的极致体现,而秋元康正是这一理念的最大推手,通过“面对面接触”来强化粉丝与偶像的情感联结,并激发粉丝对偶像的“支持欲”和重复消费。AKB48的成功使“握手会”成为日本偶像产业的标配,并被韩国、中国等海外团体效仿。

在早期,地下偶像们一度要自己拿着演出传单在街头拉观众,在许多偶像兼职的咖啡馆,客人们和店员聊几句后,也会收到演出的传单。这与以往总是在电视或舞台上遥不可及的偶像,形成了天壤之别。

“只要到秋叶原去,随时都能见到本人”的理念,还有低价的销售策略,颠覆了偶像只能在电视上看到或是“偶像遥不可及”等想法。

2010年后,是日本地下偶像文化的爆发期,随着网络的普及,地下偶像的知名度粉丝群体的二次传播中再次扩大。尽管,那时已久负盛名AKB48很难再被归类为地下偶像,但其“可接触偶像”的概念,深刻影响了地下偶像的发展模式。

“AKB48的早期模式其实就把偶像文化的门槛降低,它开创的新模式符合了所有人的要求。”Eric说,对于粉丝来说,大明星的追星成本太高。反过来对于艺人来说,成为大明星站上舞台的成本也很高,成功概率又很低。在他看来,地下偶像完全可以从素人中去招人,给了很多非专业的小孩成为偶像的机会,“同时不一定需要牺牲个人的生活,可以兼职,成为艺人的成本也不高。”

Eric最初成立地下偶像组合的时候,正是打着暑期兼职的招牌,很快就招满人。“大部分小孩都出于对舞台的渴望,他们其实很多人都是比较现实的,也知道自己不能成名,但是大部分人都渴望站到舞台上面。”

在Eric看来,地下偶像就是把 AKB48的模式再往下拉,“这种能面对面的偶像,更符合现在人们的需求。”

进入地偶行业,对Eric也是新的挑战。当时和Clover一同出道的还有一个女团:晴空之翼。如今男团越来越火热,而女团却因为收入问题一再面临成员“毕业(退团)”的情况。“两边从经济收入来说有很大的区别了。但是运营精力是一样的。”在Eric看来,男地偶和女地偶几乎就是两套机制,对应的粉丝需求不同。

在男团市场,粉丝们往往比小偶像本人还更有经验,艾斯之前经常要向她们请教。“我们是第一次做偶像,但她们不是第一次做粉丝啊。大家有追泰娱的,有追韩娱的,有追地偶的,追内娱的都有,也有都追的。”

这些追娱乐圈的粉丝,往往已经有了一整套完备纯熟的运行机制,许多粉丝问他,“可以约定一个我们的专属手势吗?”有人要他在舞台上比出特定手势,有的是希望他戴头饰、带玩偶。哪怕是在舞台上,观众想要的也是自己与对方的情感连接——感受到的是关系,和自己的特别。

女地偶的受众则需要另一套东西。她们的粉丝往往男性居多,许多是日本地偶文化的受众。

“(女地偶的)粉丝热衷于互动,热衷于你的舞台表演能给我带来更多互动体验,通过一整套打call‘起飞’的应援来参与。好比每个人生活中都有宣泄情绪的时候,有的年轻人爱蹦迪,图的也是情绪亢奋和发泄压力。”他说,“这些人都愿意花钱看演出,喜欢现场演出,但在特典会上,却不会特定喜欢某一个人。”

侧重点不同,也带来消费的差异。在男地偶的特典会上,常来的固定粉丝一场“切”个10张、20张很常见,而在女地偶的特典会,男粉最多“切”三张五张,一张两张居多。“这个模式注定了你很难赚到很多钱。”Eric觉得自己对中国的地偶市场不太能摸透,还在学习。

如今,地偶的市场还在进一步扩大,不少以前参加过选秀的练习生和偶像也加入地偶市场。有的一边当演员一边当地偶,有的从综艺节目出道成为地上偶像后,又跑回来做全职的地下偶像。

当日本地偶模式传入中国时,总有一些本地化的提炼和稀释,但始终不变的核心是偶像产业对人性的充分利用。置身娱乐行业十多年,如今又到了地偶行业,这一整套模式,还是令Eric觉得不可思议,“谁能想出来呢,能看见、能挖掘出这些点呢?真的是天才的发明。”

在一场广州的女地偶拼团演出中,粉丝们“起飞”应援(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欧阳诗蕾/图)

“起飞”

实际上,在中国最早一批做地下偶像的人中,许多小偶像和观众都受过AKB48的感染,大都是因为热爱和亲近地偶文化,才开始加入这个行业。在AKB48的全盛时期,中国许多城市的漫展都出现过身着日剧《马路须加学园》系列和舞台AKB48打歌服的cosplay(角色扮演)爱好者。

12岁时,还在重庆读初中的小面接触到了AKB48,很快就被这群充满活力的可爱姐姐吸引住了,她尤其喜欢小嶋阳菜,从此成了她们的粉丝。小面无法去日本看她们的演出,但每年AKB48总选,中国粉丝们发起集资活动的时候,小面总会拿出几百块钱来支持喜欢的成员。

“我很小就想当偶像。”无论是舞台演出还是场下聊天,AKB48的一切都很吸引小面。

2015年,中国本土成立的SNH48开始招募五期生,报名的最低年龄要求为14岁。尽管当时小面才13岁,但她还是报了名,并且成功通过了甄选。然而,公司要求入选成员休学,全身心投入偶像事业,家人不同意这一安排,小面只能放弃这次机会。她的偶像梦被搁置。

“如果你在任何一个时间段问我想不想做偶像,我都是挺想做的。小时候没法放弃学业,后来知道中国也有地下偶像,可以边上学边当偶像,就很心动。”

进北京师范大学读大学之后,2023年,23岁的小面和学校动漫社宅舞部的另外两位社员在北京创立了自己的地偶团体。作为一个完全自主运营的团体,她们利用课余时间进行排练和演出。

团队有着清晰的内部分工,小面主要负责表演部分,包括唱歌跳舞的排练,另外两位女孩分别负责演出对接和美工宣传。“如果签了经纪公司,就感觉不自由了”,目前开展地偶活动的小偶像中,大多也都是学生或兼职,大部分自营团都难以实现盈利,几乎都是为爱发电。

小面最喜欢的依然是偶像的舞台。每当站上舞台,台下观众的热烈应援也会打动她,原来在舞台的另一边是这样的感觉。

地偶演出是一种沉浸式的演出体验,台上台下都掌控着整个空间的氛围,对小面来说,这是她儿时的梦想成真。而对一些小偶像来说,这种高度沉浸的舞台演出可以让自己从现实生活中抽身,喘一口气。有位队友在状态很差的时候,甚至还休学了,全靠地偶演出调理自己。她告诉小面,虽然演出很累,但反而能让自己暂时脱离那些情绪,感到开心。

“台下的观众比自己还要累,我们只需要演30分钟,台下的WOTA(应援舞蹈)感觉一跳跳一整场,四五个小时。”在狭小的地下剧场里,前排观众几乎能触碰到舞台边缘。剧场内此起彼伏的call声与荧光棒律动交织在一起,形成独特的应援声浪——老粉们跟着节奏打出地偶特有的应援WOTA艺,这种超越普通演唱会的亲密感和参与感,正是地下偶像剧场演出的核心魅力。

我第一次去看女地偶的拼盘演出是在广州的一家livehouse,观演时,我被站在一旁正要开启WOTA艺的喵卷打到。发现打到我,喵卷自己也吓了一跳,缩了回去原地静止。过了会儿,他又挪到另一个地方,开始WOTA步,当小偶像们在台上元气饱满地演出时,台下十多个观众踏着WOTA步狂舞,混乱中显现出一种有秩序的狂热。

在北京,小面和队员们一起演出(受访者提供/图)

一年前,喵卷第一次来看偶活是被朋友带来的。当看到演出中全场齐刷刷的WOTA步时,他被吓了一跳。“你知道我们二次元,朋友都在网上,靠打字交流,现实生活中都和人说不了几句话。看到现场这群人跳WOTA,感觉像疯了一样。”他全场都缩在观众区的边缘。

结果来了几次后,他就习惯台下的WOTA演出了。甚至还认识了一位常来地偶演出的“师父”,热心地专门教给他整一套WOTA舞步应援方式。喵卷由此进入了自己的WOTA偶活空间,他有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几乎每周都来。

我偶遇他的这次,他在最狂热的WOTA步环节,被身边人挥动的手揍了几拳,他也打到了别人,甚至手还蹭破了皮,出了一点血。

“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你多来几次也会喊call了。”在场外休息的时候,喵卷对我说。他这学期大学毕业,3月中在考专插本,一周的有氧运动都在偶活完成了——因为打call实在太耗费体力,每次在台下互动完几首后,他就会出去歇一下,坐在外面放空。

4月12日,广州一场女地偶拼盘演出有一个颇有名气的日本地下偶像女团来,许多中国的女地偶团队都翻唱过她们的歌。喵卷特别推荐我到现场看看。

在这场拼团演出中,大都是广州本地的女地偶。有的团队穿着蓬蓬裙,表情和状态可爱;有的团队穿着球衣,爽朗酷飒。有的小偶像唱着摇滚演出中常见的黑嗓,一开嗓,即镇住全场。

气氛热烈时,台下观众越发激动,几位粉丝合力将另一位粉丝高高抬至肩头,又一次“起飞”。这一天,穿粉色T恤的喵卷在现场“起飞”多次,到前场和各个小偶像击掌。这天“起飞”的还有好几位女生。

在这场演出中,观众席的分区清晰,中区的观众一直在跳WOTA步,右区则是被划出来的安全范围,我和一群女孩子站在这里。左区有许多刚演完的小偶像——散场后,我才发现小面也在这里。后排是摄影区和放包的地方。

日本团AIBECK登场之前,观众被要求自行收起手机和录像设备。演出空间的氛围变了。这支组合前不久才在泰国演出,又到广州参与这场地偶拼盘。

五位成员开场就展现了出色的舞台调动能力,这支组合在2020年出道。她们的声音和呐喊覆盖了整个演出现场,在舞台上蹦跳走位。

当台上的偶像和台下的观众一起跳WOTA步时,当眼睛亮晶晶的哥特风格的小偶像注视着我、不断重复一组手势时,我望着她也感到了某种变化。

她继续望着我,重复着手势,我在重复她的手势。最终,我举手迎向她的手掌。

在日本地偶团队AIBECK演出后的特典会上,成员大神与小面、《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的“拍切”合影(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欧阳诗蕾/图)

萍水相逢

演出结束,在排队等着“切”日本偶像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小面就站在我前面。

从北师大毕业后,小面到美国读硕士,这学期回国实习,这周才刚到深圳,周末就赶到广州来参与这一场地偶活动。她到美国后,发现洛杉矶也有地下偶像的演出,三分之二是东亚团体,还有三分之一是白人团体,主要还是翻唱日本地偶的这些歌。

尽管自己已经是小偶像,但小面也不知道合照时要摆什么姿势,她在排队期间开始搜小红书,“地偶拍切的合照姿势参考。”

直到不再当小偶像,小面都不知道粉丝到底喜欢她什么。“有时候还是会挺困惑的。我在偶像账号上展现出来的是自己很少的一部分,我觉得你们根本就完全不了解我平时在想什么,(怎么)就喜欢我?”

后来她发现,有的粉丝真能从那种自己发的很模糊的词和表情中,意识到她到底在想什么,“比如晚上我发了两个表情,他就说明天一定有事情要发生,他要连夜准备礼物。这种事发生次数还挺多的,我觉得他们可能比我想象中要了解我。”

她觉得自己的粉丝比较内敛克制,“他们好像很遵守偶像和粉丝之间的那一种关系界限,不会对我有什么特殊幻想,但有时候说一些话,又会让我感觉他好像是不是对我有那种感觉。我感觉他们还也挺有边界感,可能是因为我个人的性格也比较回避。”

第一次作为小偶像进行演出,开启第一场特典会,遇到第一个人来“切”时,小面开心地给朋友发信息,朋友说,“能连接到一个人的感觉很棒。”

这句话至今印在小面的心里,对于粉丝,“我觉得大多数还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很多人原本在生活中不会产生交集,但因为偶活有了一段共同的回忆。可能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件事情。以后不会有什么交集了,也没有关系。”

4月底,酥子在广告公司的实习将结束,她要回长沙毕业了。

当找到这个新工作时,酥子非常高兴,第一周,她在特典会告诉艾斯,自己要去很好的广告公司实习了。第二周,酥子在特典会和艾斯跟进,“感觉好像不太像他们说的。”第三周,转岗的酥子诉苦,工作量太大,而且还是得拉广告,“只要没让我做视频就好。”第四周,酥子告诉艾斯,“他们真的要我剪视频了!”

上一次特典会上,酥子和艾斯说:“我要辞职跑路了!”艾斯说:“恭喜恭喜!”

偶活和特典会几乎贯穿了酥子的22岁。她从小学开始就有追星的习惯,也早就习惯“偶像塌房”这种事。在追地偶时,她也对一些小偶像失望过——人只要投入情感,把心交出去,就有受伤的可能,哪怕那是遥远的人。

平时生活中,她也不愿意向朋友倾诉太多,担心占用朋友的时间,好像每个人都很忙。她平时也不太和男生接触,遇到男生告白时,她都会拒绝,“觉得好像太麻烦了。”在成长中,酥子一直把这些情感、快乐、想象、浪漫,投射到不同的对象。

在追地偶中,酥子印象最深刻还是那位上海的女地偶兮兮,她们只见过一次。在一次微博游戏中,酥子在AI生成的微博中@了女地偶“请写出我的十个优点”。“这只是一个自动的AI微博而已,”结果兮兮把酥子的微博从头翻到尾,真的写出了足足十条优点,有的关于她的性格,有的关于她的技能,有的关于她的爱好,还有她的治愈笑容。

酥子在工位上看到时,忽然眼泪就掉出来了,“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多优点。每一条都是她根据我的微博来说的,不是凭空来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些优点。”在生活中,酥子一直是给朋友提供能量和快乐的人,但没有朋友这样认真地注视过自己,这样赞美过自己。在小偶像的眼中,她忽然看见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停下来、认真凝视和关心过的自己。

临近毕业,身边的朋友们也都在为工作和考研考公发愁,酥子也要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了。

在我和酥子看的最后一场地偶演出中,她在台下,举起专业设备抓拍艾斯的舞台照片。每当艾斯下场,她就把照片导进手机,用美图秀秀给他修图。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她平时加班做图做视频的场景,“这和你上班有什么区别?”

“上班不要你交钱。”她一边修图一边憨憨地笑。我望着她的笑容,忽然感到不舍,“等回长沙就看不到艾斯了啊。”

“嗨,再去喜欢新的呗!”她笑着,低头,继续修图。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欧阳诗蕾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段彦琳

责编 李屾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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